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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(1)
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 宦萼契结酒盟(1)

 钝翁曰:写贾文物咬文嚼字,嘴之乎者也,一片假斯文身份,不过供人一笑。其待邬合也,富中带酸。写童自大呆财主的身份,尚不足为妙。只看他厅上的一番摆设,俗气冲人,真是财主家款式。其待邬合也,吝而臭,令人几乎笑得肠断。写宦萼自是骄奢公子狂妄的身份,别是一样。三人迥不相合。

 李太孰谓其不通,他竟是东方曼倩、淳于髡、黄幡绰一人物,不然何以开口便是趣话?无一字一句不令人解颐。李太之延师干生,与之不相合者,干生之过,非李太之过也。何以言之?天下之东家多半有李太之习。干生若向游混公、卜通二人求其为先生五字之秘诀,决如胶投漆,必不至于冰炭矣。

 《百家姓》直解为千古第一讲章,《上大人》一封书为千古第一家信,宦、贾、童结拜千古第一盟文,不意此一回书内见此三绝。

 钟趋之弃婿,何损于干生?特自害其女耳。真家训之嫁女,何荣于干生?乃自成其女耳。二人之心眼界,孰优孰劣,孰幸孰不幸,择婿者请择其所从。

 钟生救郗氏,资助郗氏;拒李氏,成全李氏。一是钟生今得中之因,一是二氏异报德之果。

 钟生得遇钱贵,梅生之力也。梅生之娶李氏,又钟生之力也,可谓以德报德。

 宦、贾、童结盟一段,作者非有二十分愤懑,二十分伤心,不能道也。何以见之?但看他三人口中所说的话,无非是富贵他人合,贫穷亲戚离之意耳。

 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 宦萼契结酒

 附:李都督延师千秋佳话钟秀才救溺一片热肠话说邬合到贾进士门首,只见门楼下正中挂着一个门灯,上面“贾衙”

 两个大字。傍边放着条大凳,坐着四个家人,是贾进士得用的管家,名唤贾势、贾利、贾富、贾贵。邬合平素都认得,走上前,带着笑拱手道:“久违久违。”

 那四人见了,也起身拱手让他同在凳上坐下,问道:“邬相公许久不来。今到此,还是来求我家老爷的诗文,还是要求那衙门说事的名帖?”

 邬合道:“都不是。有句要紧话要见老爷面讲,相烦传报。”

 那贾势叫管门的贾阍道:【贾阍二字令人放声一哭。阍者,门也。人生在世岂特势利富贵为假,虽此门亦假也。门既假,此身非真可知。释经云:人生如梦幻泡影,如电复如。人尚不悟此,犹营营于势利富贵何哉?】“你去禀声,说邬相公要见老爷。”

 邬合接口道:“相烦大哥,改买茶酬劳。”

 【恰是江宁人声口。】那贾阍去了多一会,出来说道:“老爷在厅上,请邬相公进去。”

 那邬合别了四个大管家,随着贾阍走到厅院中,远远望见贾文物在厅中间一张椅子上坐着。邬合忙跑上前,深深一揖,道:“惊动老爷大驾,有罪有罪。”

 贾文物慢条斯理的走下来,把略弯了弯,还了半个揖。【弯弯,半个揖,是个大老官见篾片身份。】让他客位坐下,自己把座儿斜佥了相陪。【斜佥了座儿相陪,是有钱人妄自尊大的身分。】把脸仰着道:【仰着脸,是假书呆身分。这几句话画出一个假斯文来。】“久别邬兄,今何见顾之早也?毋得而有事诸?”

 邬合打了一恭,道:“无事不敢造次进谒。今者一来请老爷台安,二来因昨在宦大老爷处,承他过爱留饮。因提起大名来,宦大老爷甚是渴慕,有个要奉屈结社之意。又不好骤然奉拜,故命晚生先来介绍,不知老爷尊意如何?”

 贾文物道:“常闻之矣:宦公子富有而骄,贫与,彼之所恶也,不有其势利之不取也。不意竟与兄相识,可见人言之误,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同然耳。由是观之,宦公子可谓富而好礼者也。又是见邬兄相识天下,知心有一人矣。但所云结社之事,我学生得甲中人,若与公子,如衣朝衣朝冠坐于涂炭,决乎其不可行者。结社也,兄可善为我辞焉。如有复我者,予小子必避于箕山之矣。”

 邬合道:“老爷尊见固是。但宦老爷一番殷殷美意,老爷不允,未免太觉契然。且还有一说,老爷若与宦公结,通家往来一深厚了,也颇有益处。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人焉,异老爷到部荣选,或可稍得其助,老爷请上裁。”

 贾文物听了,抚掌揶揄道:“有心哉,斯言乎。斯人也而有斯言,可谓善谈也矣,我不亦乐乎?夫如是,我明早即趋造于府,决不瞰其亡也而往拜之。”

 【世人做了财主,未有不想做官者。贾文物不但财主,而且又是进士。官之一字,自然热衷。邬合即以此饵之,彼岂有不乐从者哉?做篾片者亦必有篾片之才始可动得大老,若蠢蠢然惟知疮舐痔,只能奉承三家村之豪耳。】邬合见他依允,心欢喜,即起身作别。贾文物拉住,道:“我有酒食请先生馔。”

 邬合道:“晚生怎敢叨扰?”

 贾文物道:“圣人云:君子食无求,未云不食也。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?”

 邬合道:“晚生怎么敢?特不当耳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我之粟虽非以械器易之者,乃小价辈播种而耕之,又得肥硗雨之养,然后得仓廪实,皆劳力所致也,何伤乎?且坐小其吃也已。”

 须臾,众家人抬过桌子来,将肴馔堆了案,甚是丰盛。邬合道:“老爷为何如此盛设?使晚生何以克当?”

 贾文物道:“食前方丈,我得志必为也。食不厌,脍不厌细,我非乡人也,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?饭蔬食饮水,此陋巷中之所为耳。噫!斗筲之人何足算也,此岂我素富贵行乎富贵之人所为者耶?”

 正食间,他回顾家人道:“不撒姜,食小菜何不以姜为之,不得其酱不食,何不以酱熩之?”

 向邬合道:“此鹅非陈戴所畜之鶃,兄何为不食?此货所馈之豚,兄又何为不食?兄以此物出三则不食之乎?未也。我学生虽远疱厨,若谓小价有校人烹之妄,彼乌敢当欺我之名哉?然而无有乎尔。”

 邬合道:“老爷也请用些,晚生方好动箸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何谓也哉。可以吃则吃,可以止则止,亦各从其志也已。鱼我所也,故舍而取鱼者也,兄但正席而先尝之。”

 邬合听了大嚼大吃,多时食毕。又叫取了酒来。让邬合道:“惟酒无量,不及耳。沽酒则不食,此非沽来者,请饮之。”

 各饮了数杯,邬合告止。众人撤了下去,他起身谢别。临出门,说道:“明专候老爷大驾,幸勿约,恐宦公加罪晚生。”

 贾文物正道:“是何言也?【此句巧。】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?民无信不立,前言定之耳。”

 邬合忙揖道:“晚生得罪。”

 又作揖而别。有几句赞这贾文物写照道:形容虽秀,骨格庸愚。口诗书,掩不尽白木行踪;万千做作,装不出斯文腔调。一身中摇摇摆摆,全无坦坦之容;腹内腐腐酸酸,大有花花之态。

 邬合别了出来,一路奔到童自大门首。只见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,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的红封皮。【此等事果有之,勿以为笑谈。】傍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止污秽的告条,上写道:本厅司示谕:一应闲杂人等,勿得在此污秽。如违拿究。

 朱笔大圈。【妙极。江南或监生或财主,十家有七八贴此。】看了一回,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,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。到大厅上,见有许多人皆在厅内两边靠墙大凳上坐着。邬合近前拱拱手,也随众坐下。看他蓝粉贴金的屏风上贴着一张红纸,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帖。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画,是伙计们贺他援纳的贺轴,【伙计们,妙。大约他除行财伙计之外,未曾相与他人也。】后面许多名字。【是财主家的堂画。】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,摆着笔砚,拴着大红潞绸桌围。桌子上放着一架大天平,一个大算盘,傍边放着一张方桌,【笑倒,是个财主监生,以富翁而效官样者,趣甚。】堆着许多账簿包裹。屏门两边放着两架大屏,朱红漆描金螭虎架子,一面画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,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。【这两架屏,非财主家别处再用不得。】正中放一张椐木金漆大几,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,黑退光漆座子。内中着一枝裁帛做的大牡丹花,还有几孔雀尾。【好点缀,不愧是财主。】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,两边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,一把大雨伞,两对大幔灯。一边是“候选州左堂”

 五字,一边是“童衙”

 两个大字。【真好铺设,虽与前卷邬合向宦萼所说一字不移。他那是口说,这是眼中看见,故不觉其重出。】中梁悬着一个大匾,红地金字,题着“世富堂”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,一边是:但愿银钱涌来,如长江大海,万载无休。

 那边是:

 惟求米粮堆积,似峻岭高山,千年永在。【见此对,偶忆一笑谈。有一老人甚贪,一于郊外闲步,见一大空地,盘算到:用多少牛力,用多少耕种,开多少田,一年收获若干,久之,便可为财主矣。旁有一人笑谓曰:“还得数百斤铁方妙。”

 老人问曰:“要铁何用?”

 其人曰:“还铸一个你,不死才好。”

 此对万载无休,千年永在,也须铁铸一个童自大方妙。】坐了有两三顿饭时,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说道:“等了这半老爷才醒了,叫你列位们且等着。”

 众人应了一声,邬合认得他叫童禄,【是个财主家人的名字。铜钱生禄,非财主家焉得有?】忙向他拱手,道:“相烦禀一声,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。”

 童禄去了一会出来,道:“老爷知道了。邬相公请坐,就来。”

 邬合只得又等,心都等焦了。将过午时,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脸还醉醺醺的,两只眼半睁不睁,【是个财翁形状。】趿着厚底红鞋,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郎,慢慢的踱将出来。看那童自大时:身上一般华服,而呆气冲人;面上的是财翁,却痴肥可笑。权装官体,上戴一顶软翅唐巾;假学斯文,脚下趿两只三镶朱履。

 邬合见了他,忙上前作了揖,道:“老爷好受用,此时还在梦乡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连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,每熬夜,又吃得大醉。昨偏又多了几杯,今这时候还爬不动。若不是他伙计们来算账利钱,我正好要睡呢。”

 让了邬合坐下。因问众人道:“你们都来齐了么?”

 众人都站齐作了揖,答道:“都久已到齐,伺候老爷算账。”

 他听了,向邬合道:“你且请坐着,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。”

 就到公座上高坐。【令人笑倒,也不用排衙喊堂便登公座,倒也省事。】叫众人一个个将账簿算起。算完,然后抬过天平来,将银子兑毕了,众人方才辞去,足足了半。又将账目叫美郎记清了,收入书房柜子里去。又亲自送进银子与铁氏。过了好一会,时已下午,他方出来坐下。才向邬合道:“久不会你,你竟胖了好些。想是在那个大老这民跟前得了几个钱了。”

 【看他开口便是钱,才是真财主。】邬合道:“向来只在宦大老爷那边,承他照拂,并未曾到别处去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很呢。【头一句是钱,第二句便是银子,非财主决无此等寒温。】你既常在他家走动,看他比我何如?”

 邬合道:“他家虽富到极处,大约也与府上不相上下。”

 童自大叹了一口气,道:“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主了,谁知又有他家。我从今后,拼着几年不吃饭,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些,做了第一个财主,方才遂我心愿。”

 【七不食则饿死矣,几年不吃饭已成枯骨,还用那财主之名何用?较那得做半神仙死了也快活者更愚。】说话间,那童禄走来说道:“请老爷用饭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有客在这里,且慢些。”

 【看他第一次是如此请,如此答。】那童禄出去。邬合道:“晚生昨在宦大老爷处,他说要结几个朋友,俱要出色的人物。晚生因提起大名来,老爷甚是欢喜,故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雅兴么?”

 童自大把嘴一努,道:“唔,【描写入神。】他们一个做公子的,老子做着官,银钱来得容易。【此语却不呆。】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,都是牙上刮下来的,心血上挣下来的。【老爷是牙齿上刮下来,心血上挣下来,奇闻。】怎肯拼他?”

 邬合道:“虽如此说,宦公子在今也是叫第一家有势利的呢,老爷与他做朋友也不得错。就是费了几个钱,等相厚了,寻件把人情烦他那衙门说说,怕那个官府敢不依他,那时连本利都有了。”

 正说时,只见先那童禄又出来,在耳朵底下道:“里面骂呢,说放着饭不吃,少刻冷了又要费钱炒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你对说,有人在这里说话,不然我先就进去吃了。就冷了也不妨,天气正暖,叫留些热茶,我停会泡了吃罢。”

 【二次请是如此答。】童禄去了。他因对邬合道:“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,到如今还悔恨。但提起来,我浑身的都噶达达颤,牙咬得格支支的响。”

 邬合道:“是甚么大事,老爷就气到这等样的田地?”

 童自大道:“我也因一时这两只牢耳朵软,听了人的话,说纳甚么他娘大的监生。【监生二字之上,从未见此奇称。阅此,因忆一旧事。有数人闲话,偶及拔纳一事。一人曰:“世间纳监之,他前生系拖欠钱粮之头户,今生以纳监为名,特来补正身。不然,天下之监生不下数万,有几人得叨一命之荣者?彼岂不知而向为此耶?”

 一曰:“不然,他非图做官,不过借此名抵挡门户耳。但此辈目不识丁者多,滥厕衣冠,殊亵大礼。还该考一考,稍有文墨者方可以准入太学,似乎得体。”

 又一人笑曰:“他原怕如此,却才如此。若还如此,他何苦如此?”

 附此以做一笑。】戴顶纱帽,威势好看。老来画影,穿着大红圆领又官冕。”

 他说到这里,叹了口气,把牙咬了一咬,道:“哏,【形容得有趣。】悔不听的话。”

 说了这一句,靠在椅背上,道:“哎哟,我肚子都气了。”

 邬合道:“说甚么来?”

 他又叹了一声,道:“我倒说得好。他说我,你癞虾跳在三弦上,好个绷绷绷儿。你不要钻在里想天鹅吃了,劝你多吃几个荸荠,把妄想心打掉罢。就没有镜子,你自己撒脬照照,你那个贼样,你也想做官?不如安分守己的好。我虽然不敢做声,我还暗恨他贬别得我这样刻薄,连半个纸钱也不值。我竟趁着高兴,又是赌那口气,就去做了。以为做了监生回来,便是朝廷家的大官了,就可以发财。【想头奇甚,做了监生便是大官已奇,而且就可以发财更奇。】要我收了许多家人,做了一顶大轿。”

 指着那轿子,道:“这不是么?【画也画不出。】我的牢骨尸又沈,【所以有福。】因轿大了,出门定要三四个轿夫才肯抬出城,略远些定要六个人轮班才肯去,多费了多少瞎钱。你不见我如今出门只是走么?除非人家有轿马的封儿,我才坐了轿去。那时趁着一时倒运的兴,【倒运的兴,也是奇闻乍见。】请官府,拜当道,白花了几百两。”

 把舌头一伸,道:“你当少么?白晃晃的好几大包呢。谁知一毫利益也没有。虽了张国子监的敕书,【奇谈。】供在家堂上,又吃不得,又穿不得。揩股又有字,糊窗户又花里胡哨的。我听得人说,那东西看了消灾。你长了这样大,可曾看见过?我取出来你看看。”

 【看了消灾,想头真愈出愈奇。】邬合忍住笑,说道:“不消罢。那是老爷镇家之宝,恐污损了了不得。”

 童自大连连点头,道:“也是,也是。”

 又道:“人因我是监生,又有几个钱,都假意奉承我。【此句话却甚乖。】虽然是当面叫声老爷,【要知叫声老爷还是看家兄的体面,并非有监生的体面。】背地还是老童、童臭的叫。【这倒不足责。河南归德府虽位至宰相尚书者,人在背地直呼其名。风俗之恶薄至此。】究竟往人家去吊纸,我也体体面面的,还只打两下鼓,吃戏酒戏子还不来参常只不过晚上去那里赴席回来,打个候选州左堂的体面灯笼。初一十五家堂烧香,穿穿鹭鸶补服。清明十四朝上坟去,戴顶纱帽吓吓乡下人。【穿这补服,戴这纱帽,只好吓鬼,还未必吓得动乡人。】上秋到庄子上收租,抬顶大四轿,门上贴个大红封皮,除此以外再没有燥皮处。在衙官求个份上,还千难万难的不依。”

 他把脚跌了两跌,发恨了一声,道:【这一段纸上写出一个活童自大来。】“把我整整气了这两年。如今把些家人都撵到庄子上种地去了,也不相与人了,一该用十个,省下五个,要补起这些数来才罢。”

 摇着手道:【描写呆态,妙至于此。】“如今我乖了,不上你的当。【恐未必然。】我现钟不打反去炼铜,还想甚么说人情翻本呢。正是像人说的那样,不愿柴开,中求斧。”

 把邬合笑道:“大老爷也说得是。但宦公子家中银子现堆在家中无数,他做公子的人又肯撒漫。若相与下来,问他借几万银子,老爷拿来生利钱用,不过后来还他本钱,他难道好问老爷要利不成?这岂不便宜?”

 童自大站起来,地跳了几跳,复坐下,用手在空连圈,道:【起先跌着脚咬着牙恨,此时跳,用手连向空圈,写出喜极的样,真活泼。】“妙哉乎也,妙哉乎也!净共辉嶙偶治奈铮愎宋钠戳恕!磕闼盗税肴盏幕埃褪钦庖痪涿罹9沤裢u滥敲坏览淼牡匚唬档梦伊难鄱锒季醯每旎睢!?

 正夸奖着,见那童禄一路喃嘟出来,道:“两次三番请吃饭不肯去,带累我捱骂,不知那里有这些没要紧的话讲?”

 到童自大傍边,扯他的衣襟,道:“茶都冷了,请吃饭去吧。说有话且吃了来再讲。不要讨没趣,快去罢。”

 又附在耳上道:【扯主人衣襟附在耳上说话,画出个不知规矩的蠢仆来。】“还骂呢。说嚼蛆嚼舌,有话留两句,临死打发勾使鬼,如今是那里有这些说的?”

 童自大正说得高兴,既丢不下,又陪人坐着,怎好进去独吃?只得说道:【只得二字,见他着实为难。】“你去回,说我有个朋友邬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呢。我怎好撇了,自己进去吃的?你进去把饭拿出来,我同邬相公吃罢。【三次是如此请,说得快活歇不得,才叫拿饭来吃。写铜臭人刻骨,请吃饭作三段写,妙极。】邬相公是自家人,便饭就好,不必费事。【不意中馈有人竟还费事。】你照着我说,不要说错了,惹生气。”

 童禄应诺而去。童自大道:“你虽然说得好,不知他端的可肯借银子给我?”

 邬合道:“古语说,小本不去,大利不来。老爷也要破费几文,与他相与得情孚意合。做呆公子的人惯好小利,况又见府上家俬富厚,岂有借不动之理?老爷虽然用去几个,到后来生起利钱来,自有多的,岂止一本十利?”

 童自大听得快活起来,只是点头,【先说我不上你的当,却此时上当了。】嘻嘻的笑个不祝【邬合之说辞甚妙,此是因人而施。说贾文物也以功名,说童自大也以财利,正触二人之,故此乐从。方符其苦联势利友题面。】只见那童禄拿方盘托了两碗菜,两个小菜碟,摆下说道:“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饭,没有多的,将就拿茶泡泡,同邬相公匀着吃罢。”

 邬合看时,一碗中是四五块臭腌鱼铺在碗底上,一碗中是一块冷豆腐,面上放着一撮盐。一碟是数十粒炒盐豆,【徽人上品与餐只用数粒,今他家竟用数十粒,可谓大费铺设。】一碟是十数腌韭菜。童自大道:“这白豆腐只好自用,如何待客?”

 向童禄道:“你拿一个钱,到香蜡铺中买些香油来拌拌。千万饶两张草纸几灯草来,不要便宜了他。你到当铺里要个钱去买,不要上去要,好惹说破费。”

 那童禄就拿着那盛豆腐的碗走。童自大道:“客在这里,就拿着碗跑,成个甚么规矩?拿个别的家伙买了来。”

 童禄道:“拿个家伙去买,倒沾掉了一半,还当是我落了半个钱去的样子呢。【真奇,半个钱不知如何落法?落去半个钱又何所用?可谓主仆相得。】放在这里头还见眼些。”

 童自大连连点头,道:“好好。【谚云:养儿不要屙金溺银,只要见景生情。童禄能体贴主人心腹,真可谓干仆。】倒也是当家心。”

 童禄去了,童自大对邬合道:“兄每在宦公子处,自然吃的是大酒大,我每家常吃饭只是一品盐豆,隔着三五买块豆腐拌拌。今因兄在此,替我做人,不但有豆腐,又且有腌鱼。这鱼是他留着自己受用的,我每常摸还不敢摸他的呢。”

 【明是不要他吃,妙极。】邬合道:“贤慧的,支人待客真是难得。古人食不兼味,豆腐一味就尽够了,何必要鱼?老爷这就算太过费了。过日子的人家当省俭为妙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兄可谓知心之言。然而待客不可不丰。”

 【昔有一人请客,并无一物,只自己叫。客惊问其故。答云:“待客不可不疯。”

 童自大若效此,岂不省了鱼腐二品?】说话间,童禄买了油来,拌了豆腐,每人吃了一碗多些茶泡饭,【一个人的饭匀做两人吃,每人不过一碗多些。细极。】那几块鱼邬合也没敢动他的,【知局,不愧是老篾片。】他也不让。吃毕,吩咐童禄道:“剩的豆腐赏你吃了罢。把这碗鱼同这两张纸灯草送与去。鱼是有块数的,要明白了。”

 那童禄咕嘟着嘴,鼻子孔里笑着收了去了。邬合道:“明早间老爷可到宦老爷处一拜,晚生在彼拱候。”

 立起身来。童自大道:“我明去是走还是坐轿?”

 邬合道:“自然是坐轿才成体统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他家若没有轿马封儿,岂不白折了轿钱?”

 邬合道:“适才所说的话还无片时,老爷倒忘了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我因算现的,故此忘了赊了那一宗了。千万留神,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便利,若同他们一样行就做不来了。”

 邬合道:“知道知道。”

 才要走,他一把拉着,说:“我明是吃了饭去,是不吃饭去?”

 邬合道:“他那里自然有酒饭,家中不必用罢。”

 遂别而去。此时天色已暮,想道:“此时不能往宦府去了,况且家中无人。【细,此时赢氏尚未获者也。】今且回家,明早些去罢。”

 回家不题。

 却说那宦萼,那早间捱了两棰,跑出来同邬合饮了一。晚间只得进去,被侯氏又骂了一场,不敢出一声。睡了一夜,次早又躲了出来,等邬合回信。午后还不见他来,仍叫宦鹰道:“你可到老邬家去看他可在家,叫了他来。”

 宦鹰去了,一会来禀道:“邬相公家锁着门,不知往那里去了。”

 宦萼等至晚尚不见到,遂大怒道:“这厮可恶,敢欺诳我。”

 因吩咐家人道:“明老邬若来,着实打一顿。撵了他去,再不许他上门。”

 众人答应了一声。原来宦家这些鹰犬都是与邬合相厚的,次见他来了,因对他道:“昨老爷见你不来,恼得了不得。吩咐说等你来时,叫我们打你一顿,还要撵你呢。”

 邬合听了,吃了一大惊。因连连作揖,道:“烦诸兄想一妙计,为弟挽回一二,容图后报。”

 内中一个叫宦计道:“他呆公子狗头儿,过了一夜想已忘记了。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。”

 走了进去,只见宦萼正在“不足堂“上独坐。你道何为不足堂?他取王安石“天道不足畏,人言不足恤,祖宗之法不足守”

 的意思,故匾题此名。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,还有许多不足的模样。宦计上前禀道:“今早邬相公来的,小的们因老爷昨吩咐,着实打了他一顿,要撵他回去。他定死不肯,说恐老爷恼他就当不起,跪在门口要求宽耍”

 宦萼笑道:“打了就罢,又还恼他做甚么?着他进来。”

 那宦计出到门首,对邬合道:“恭喜,老爷请你呢。”

 邬合听见,如鬼门关放赦一般,忙忙走到厅上,跪下道:“晚生负不可赦之罪,竟蒙原宥,实出望外,特此叩谢。”

 宦萼叫人扶起他来,说道:“我不过一时之高兴耳,已不怪罪你,你可坐了。”

 邬合方敢坐下。宦萼道:“昨因你不来,我故此动怒。今你来了,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不知往那里去了。还恼甚么?你昨往那里去来?”

 他打了个哈哈,笑了两声,道:“难道你又有个老婆不见了去寻么?我虽不恼你,也要罚你个失信。”

 叫小厮取一盘粮果来。顷刻,一个家人拿了一银盘天茄、门冬、橘饼、青梅之类,送到跟前。宦萼笑向邬合道:“罚你吃。”

 你道这是何故?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甜物,一尝着便恶心呕吐,他以为人人皆然。邬合知他有这毛病,假意哀求道:“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,这东西晚生如何吃得?”

 宦萼笑道:“那顾你不得,定要你吃。”

 邬合大早空心走了来,正有些肚饿,故做艰难之态,一面吃着,一面说道:“晚生蒙罚,不敢不领。有茶求一碗,不然这甜味就腻死了。”

 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给他,邬合就着吃了有一半。那东西甜得实在有些吃不得了,便说道:“晚生实实的下不去了,求天恩饶了罢。”

 又假做恶心,背过脸去呕了几声。宦萼大笑道:“够他受的了,饶了他罢。”

 叫小厮们收了下去。然后问他道:“你前说往贾、童两家去,你昨可曾去么?”

 邬合道:“奉老大爷钧旨,晚生若不曾去,就该万死了。昨清早小人刚要出门,前蒙老爷天恩,对县中说了,差了几名捕快到晚生家下来问详细。晚生同他们说了一会话,方才去了。晚生随就到贾老爷那边的,因那求诗字的求文稿的络绎不绝,等他打发完了,才得说话。【说谎者世不乏人。然而邬合向宦萼谎言者,不如此不足以耸动宦萼,非比他人诚心以说谎为事者。然他向宦萼力赞贾、童两人,也是为完那苦联二字余意。】晚生因说起大老爷有下之意,他再三谦说不敢当。是晚生说恭敬不如从命,不可负了大老爷礼贤下士之意,他才肯了。说今定来晋谒,又承他赐饭,那富丽是不消说。只那些肴美馔都是生平不曾看见,真是富贵才子呢。”

 宦萼啧啧赞道:“好人家。”

 因向邬合道:“你这一篇说我下的话讲得妙,虽戏上六国封相的那个苏秦,还有他一个朋友姓张的,叫做张甚么呢?【六国封相唱得多,他常见,故记得是苏秦。张仪的戏唱得少,故不记得名字。画出愚呆公子形象,妙。】他两个也不能赛你。你可曾到那个童大财主家去呢?”

 【财主之上加一大字者,是素常闻他百万之名耳。】邬合道:“晚生别了贾老先生,就到童府的。他因终在人家吃戏酒,熬夜醉了,那时还未曾起来。等了好大一会,他才出来。他又要收利钱,不得说话。有许多伙计在傍候,一个衣架大的天平放在中间,兑了又兑,足足兑了不知几千,都是十足的细丝。晚生看得好不动火。等他事完,众人都去了,才得闲说话。”

 宦萼点头道:“真财主,真财主。”

 【连赞,妙。可见自以为不及。】邬合又道:“晚生说起大老爷这边来,他也着实渴慕。也说今定来拜的。他定要留晚生吃饭,决不肯放,将黑方散。恐老爷安歇了,因此不敢来惊动,故此今早来禀。晚生焉敢在老爷尊前失信,求开恩鉴察。”

 宦萼道:“原来有这些缘故,方才白白的冤屈,罚你吃了那些粮食。既说明白,我一些恼意都没有了。但我每常只说我算第一个无对的门第富翁了,谁知道又有老贾、老童。”

 【虽是其心折,却难为他竟还服善。】邬合道:“他两家不过富而已矣,怎及得大老爷富贵双全,天下第一?”

 【先极夸贾、童两家之富者,一实己之前言;二宦萼起敬起爱,其方固。今二者已定矣,仍抑他两家奉承宦萼。真好篾片的老手。】宦萼摸着肚子,大笑了一回。因吩咐家人道:“我今要待大宾,伺候两席酒,要齐整些。作速预备,不可怠慢。”

 正说着,只见家人跑进来,道:“贾老爷来拜。”

 递上一个名帖,邬合接过,念道:【他恐宦萼认不得数字也。】“同学里年世通家眷小弟贾文物拜”

 【千古第一奇绝拜帖。】几个大字。邬合忙忙放下,跑出大门外接着,道:“宦大老爷在厅上拱候了久矣。”

 贾文物方下轿踱将进来。到厅院门口,宦萼了出来,拱让进厅。揖罢坐下,宦萼看他时,模样颇还清秀,双眼有些微眊。【近假斯文皆装眊眼,不知起自何时。岂古名士之目皆眊耶?】身上穿得甚是华丽,脚上穿一双朱履,拿着一把雕边写画的金扇,扇上拴着一个眼镜,跟着十数个齐整家奴。须臾捧上茶来。吃罢,贾文物道:“久慕老兄台宗族称富焉,乡称贵焉,自有生民以来未有之佳公子也。昨聆邬兄所云,老兄台不下问,予小子何以克当?老兄台已莫如爵,又齿德俱尊,可谓有达尊三矣。而犹殷殷爱士,虽吐哺握发之周公,甘拜下风矣。我小弟非妄谈,从来行不由径,虽公事不至于显者之室也。因邬兄举尔所知,闻老兄台喜朋自远方来,又善与人,久而敬之。弟敢不入公门鞠躬如也?”

 宦萼道:“久仰贾兄大名,今承光顾,弟不胜欣跃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承老兄台泛爱众,可谓好客也矣,弟其舍诸?”

 宦萼道:“老邬说贾兄才富双全,故此弟企慕之甚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小弟得之不得有命,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至于才不才,亦各言其志也。小弟曾记幼年时,小弟敝业师赞小弟说:‘汝,器也,瑚琏也,贤乎哉。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一乐也。汝,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’然而小弟虽圣则吾不能,但所学不倦而教不厌也。”

 正在高谈,家人进来禀道:“童老爷到。”

 宦萼才起身要,那童自大头戴唐巾,身穿丽服,摇摇摆摆的,一个家人夹着个描金护书跟随,早已走到厅门首。宦萼忙让了进来,彼此都作了揖,相逊坐下。童自大向宦萼举手道:“素常闻得公子的财势怕人,【看他开口头一句便是财字。】不敢轻易来亲近。虽然渴想,要会无由。今有邬哥的这条门路引进,才来奉拜。”

 因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单帖,双手拿着,打了一恭,亲自递与宦萼,道:“本要写几个字的,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,二来我要烦人去写,恐公子也要烦人去看,故此不曾写得。公子留着改拜人也好。”

 【只闻古有没字碑,不意今有没字拜帖,又可以长一番见识。贾文物之拜帖已奇,童自大之拜帖更奇。此一内见了许多奇处,令人乐极。】宦萼道:“我们既然要做相与,何必还行此客套?尊帖仍请收回罢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当真么?既如此说,小弟竟遵命了。”

 就递与家人,道:“收好了,又省两文钱。”

 宦萼道:“弟常听得老邬说,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,故此奉约了来。大家同结个社,朝夕相聚顽耍顽耍之意。今承不弃,感甚感甚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岂敢岂敢。”

 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道:“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门楼内三个金字有钱的贾进士兄么?”

 【他见邬合时开口便是钱,乍会宦萼开口便是财字,此问贾文物又是钱,非钱字再不开口。古时和峤人谓之钱癖,童自大或是其后身耶?】邬合道:“正是当今驰名,天下第一的才子。”

 童自大因拱手道:“久想。”

 忽笑道:“我前看戏,唱贾至诚嫖院。他见那婊子,说了句歇后语,正合我今见贾兄。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,久闻又久闻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?夫人自称曰小童之童乎?”

 邬合答道:“正是有名的百万童老爷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富矣哉,富矣哉!既富矣又何加焉?”

 童自大道:“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的呢。富翁是夜盘算出来的,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,【富翁是夜盘算出来的,是自然之理。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,虽然体面,但臭味难闻。】兄不要看轻了。比不得你二位公子,进士是不费本钱的。”

 【贾文物当道:“我费的本钱更大。”

 】贾文物道:“富人之所也,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。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,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,但恐为富则不仁矣。”

 说毕,即起身作别。宦萼道:“承二兄光降,岂有空坐之理?备有便饭,奉屈稍坐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之矣,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小弟是极托实的,还不曾吃饭来的。既承公子留饭,何不扰他一碗,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。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,一留就坐,一请便住,从不叫主人难心。【虽不足为好处,然较之装腔作势可厌之物稍强耳。】贾兄不可装假。”

 贾文物仰天道:“呜呼!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,宁不惧其为士者笑之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我好意替主人留你,不听就罢,何必咬文嚼字。兄要去只管请行,我可是不去的。”

 宦萼道:“还是童兄托契,兄不可固执。”

 邬合又在傍苦留,他才肯坐下,笑道:“童也,焉得刚?”

 因四顾屋宇宏敞,叹道:“山栉藻棁,何如其居也邦君树门?官府亦树门,可见宦公子之位不为小矣,焉得俭?”

 抬头看见“不足堂”

 三个字,点头咨嗟道:“美哉此堂名也。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?百姓不足,君孰与足?此之谓也。”

 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,赞道:“此非思白玄宰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者乎?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,登东山而小鲁之山,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。此水乃沟浍皆盈之积水也,泛滥天下之洪水也,原泉混混,不舍昼夜之长水也,知者乐水,仁者乐山。贤者而后乐此,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。”

 童自大对邬合皱着,道:“我也去罢,是还坐坐呢?”

 【自去自留,妙极。】宦萼道:“兄方才还劝贾兄,如何此时也说要去?”

 童自大道:“小弟实不相瞒,自昨陪邬哥吃饭,直到此时,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。我昨曾问过邬哥吃了饭还是不吃饭来,他叫我不用吃东西罢,我就依实。此时有些饿得很了,肚子里骨碌碌的响,肠子疼得就起来了。若有饭,求快些才好。”

 【他虽臭吝,倒是个实心人,故有大福。徽州人枵腹嫖,正高兴时,肚中因空,骨碌碌响声若雷。骇问之故,彼无可答,但曰:“这是贼行。”

 童自大或亦是贼行也。盖江南骂人不堪曰贼形耳。】宦萼因催酒,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,分宾主坐下。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,无非是脍鲤羔,山珍海味。杯盘罗列,堆设案。贾文物道:“我读书人二簋可用享,何必若是乎馔者之丰也?有盛馔必变而作。”

 宦萼道:“不过便饭而已,犹恐亵尊兄,何必过誉?”

 贾文物道:“狗彘食人,食而不知检。民有饥,野有饿殍,可谓率兽而食人也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放着这样香的好东西不吃,只管说闲话,冷了岂不可惜?我可不能奉候。”

 因低头大啖。贾文物淡笑道:“小人哉,童兄也。鲜矣仁,左丘明之,某亦之。”

 少刻食毕,贾文物又要起身。宦萼道:“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,请二兄同去看看。且还有小酌,尚请宽坐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此非东郭蟠间之祭者,何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乎?恐妾相泣于中庭也。然而兄赐食,斯受之而已矣。”

 宦萼留住二人,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。童自大道:“公子,你这园却也收拾得好,也要好些银子用呢。叫我就舍不得,拿了开个当铺,一年不生许多利钱么?”

 【如此想头,焉得不做财主?】邬合道:“大老爷这园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然,诚哉是言也。你看麀鹿濯濯,白鸟鹣鹣,山渌雌雉,乌牣鱼跃。当今之囿,舍此其谁也?想经之营之时,必庶民子来,不成之。若民与之偕亡,虽有台池鸟兽,岂能独乐哉?”

 因回顾家人道:“此虽非为阱于宅中,尔等有杀其麋鹿者,如杀人之罪,吾力犹能肆诸市朝。戒之戒之。”

 赏玩了一会,同到一个居蔡轩中坐了。贾文物道:“轩乎,吾道体而面之人不得则非其上矣。不得不可以为悦,得之而不与人同乐,亦非也。今兄与朋友共其肥也,轻裘之子路何足道哉?”

 不一时,掇上绝的果品腌腊下酒之物摆下,斟上酒来,大家吃了个落花水。天色将暮,贾文物道:“既醉以酒,吾矣,不能用也。以其时考之则可矣,当咏而归。”

 款留不住,大家都告辞起身。贾文物临行,顾他三人道:“三人行必有我师焉,明行至于我之室也。虽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,然当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为敬也。”

 宦萼道:“明自当奉拜。”

 到了次,宦萼、童自大到贾文物家拜望,邬合自然是跟去帮闲。贾文物留饮,果然丰盛。饮酒中间,宦萼向童自大道:“我们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。”

 童自大红着脸不啧声,半晌答道:“弟家没人,就点东西,恐不中口。也不敢劳拜,改再请罢。”

 【童自大坏了,也竟会说谎。有一邻人问道:“你家主人今请客么?买这许多东西?”

 其仆道:“我家主人要请客,除非来世罢。”

 主人闻之大怒,骂道:“我不请只是不请,你怎么许他个日子?”

 童自大竟许请,还算大方。】宦萼是公子儿,见他那个样子,知是吝啬,笑着道:“拜是再没有不拜之理。”

 对贾文物道:“我们明到童兄府上,拜过之后同到我舍下,我替童兄代东。”

 次,大家到他家拜了,宦萼把他们约到家中共乐。彼此来往,连聚饮了几。童自大自觉过不去,也约他们到家。牵荤带蔬六碗菜,三杯之后一饭而已。邬合几天来吃得快活,连夜间都不归家。此时嬴氏已获,家中有人,故此他放心在外,不必多叙。

 过了几,又都在宦萼家中聚饮。宦萼对众人道:“如今虽饮酒食,到底不甚亲切。须结拜个弟兄,才觉亲热些。二兄以为何如?”

 邬合接口道:“还是大老爷学问深,见得到。想当刘、关、张桃园三结义,千载驰名。如今三位老爷这一结义了,后来也是要传的呢。”

 贾文物抚掌道:“妙哉!兄弟怡怡戚之也。倘二兄不幸短命死矣,则二嫂使治联栖我,岂不胜齐人之有一一妾哉?”

 童自大道:“要结拜弟兄,我做老三才来。不然我是不来的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先生何为出此言也?”

 童自大道:“若论起时势来,公子势利双全,该做大哥。贾兄有势,做二哥。我有利,做老三。这是从古来的一团大道理。”

 【他这一团大道理,不知向何处学来?】贾文物道:“朝廷莫如爵,乡莫如齿。公子一位,今世所颁之次序也无移。至于兄丈夫也,我丈夫也,兄何畏我哉?君子爱人也以德,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?且君子恶居下,兄当效君子上达也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还有一说,南京风俗,但是结拜,老兄弟是不出钱的。我故此要占这些便宜,【这就是他的一团大道理了。】这是实话奉告。若不依我,就散了桃园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兄一个不与,居简而行简,无乃太简乎?”

 宦萼道:“也罢。他既如此说,不要强他,就叫了他做老三罢。”

 邬合道:“三位老爷结义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,还要乌牛白马,杀牲歃血,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费这些钱做甚么?买半斤烧酒去,个小公滴点血。大家吃些生血酒,鬼混鬼混罢了。何苦多事?”

 宦萼道:“岂有这个此理?【这个二字,甚妙。极写其学文话而不通也。】我们纱帽人家做事,要不离纱帽气才好,不然就不成体统了。【童自大之纱帽气定是臭,贾文物之纱帽气定是酸。他的纱帽气倒不知是甚味?】那血可是行得的?牛马虽不必,猪羊定要。”

 遂叫过家人宦畋来,吩咐去制办犒物。因想道,别的都容易,但这篇盟文那里去寻人作。踌躇再四,童自大忽然笑道:“公子,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,现有贾兄这样才子,【要知贾兄也只算作驴子,算不得才子。】一篇盟文值甚么?还要去寻别人。”

 宦萼喜道:“亏你想,我一时倒也忘记了。贾兄可快作文来,今就要结拜。”

 【真是呆公子火燎儿。】贾文物正在说得高兴之际,忽听得要他当面作文,【二人结讼,内一理曲者当受责。彼云:“我是生员,官不知真伪。”

 云:“说系生员,可作一篇文章来看。”

 其人云:“生员罪不至此。”

 贾文物亦当云:“我罪不至此。”

 】如青天霹雳,挣得脸通红,说道:“兄谬矣,祭神在,祭神如神在。今者薄暮,岂结盟之时哉?况斋戒沐浴,然后可以祝上帝。祷尔于上下神只,请缓之,以待来然后可。”

 宦萼道:“也说得是。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写好,明早来我家中做个斐园三结义,不可误了。”

 二人应诺,又吃了一回酒,方才辞去。这贾文物到得家中,一下轿就慌忙吩咐家人:“快去请干先生来,我有要紧话说。若不在家,随早随晚,务必要等了来的。”

 那人飞跑而去。他到书房中,忙叫小厮将纸墨笔砚摆下,又吩咐人去买黄纸。叫烹了一壶好茶,放在桌上,又叫预备酒果伺候。不多时,干生早到。

 你道这干生是何等人也?他是学中一个知名人士,名壹字不骄。生得相貌颇清,准头微赤,些微几茎髭须,二旬以外年纪。他父亲在也是个有名的秀才,与钟趋同窗同学,犹如骨。他二人指腹为婚,后干家生了干壹,钟家生了一女,弥月时就聘下了。干生八岁时,他父亲便病故,只寡母在堂。又过了几年,他母亲也殁了。服后,二十岁上才进了学。他生放达不羁,惟以诗酒为事。又平素好结朋友,所以家道渐渐萧索了。他读书的人,又别无营运,终年守困而已。那时府学中有个教官,姓广名闻思,【看官记得此人否?即前童自宏赠金之社友也。】他爱干生人品才调,甚是契厚。

 一,打发个老门斗【老门斗有所本而来。《牡丹亭》内云:学中门子老成。】来请他去讲话。干生见学中老师来请,就同门斗来到宅内相见了。广教官让了坐下,说道:“我素知年兄年来着实守困,奈我鳣堂俸薄,爱莫能助,心甚歉然。昨都督李公请了我去,托我要请个西席,愚意要奉荐年兄。我素知年兄豪放不羁,恐不屑为此。但圣人云:素贫行乎贫,君子无入而不自得。况设帐一事,也是读书人所为。不知年兄的意思若何?可肯屈就么?若谓可,我当奉荐。”

 干生一来家中寒薄,二来身闲无事,又承老师殷殷见爱,便道:“既蒙老师见爱,敢不遵命?”

 广教官见他肯去,心中甚喜。叫门斗沽了一壶,内边要了两碟小菜来。一碗炒苜宿,一碟酸韭,【虽是写广文寒酸,到底是写徽人吝啬也。】二人对饮,【到底古人不同,顺着厚道。今之求人荐馆者,非有封仪不行。广教官为干生之饭反破费己钞,沽酒求之,今大约难得。】谈了半近来月课的时文,干生才辞了回来。

 你道要请先生的这个李都督是何处人氏?怎么出身?他祖籍山西大同府人,【大同人,妙。谓今延师之东家大约皆同也。】代代俱当丘八。他父亲叫做李之富,【他父亲叫做李之父,他母亲定是李氏了。】母亲早亡了。他子滑氏,【人家子似此姓者极多。】也是个一个字的乡绅兵的乃爱。他有四个儿子,七八个孙子。他单名一个太字,他吃粮时原名李大。他一字不识,卤至极。这待人接物礼貌上的仪文,一毫不知。他当随着主帅去征贼,他心雄胆大,膂力过人。该他的命好,【苏东坡云:“但愿生儿愚且卤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”

 李太之谓也。只要生来命好,要识字做甚么?】遣他去御敌,无敌不摧。着他去攻城,无城不克。他也并不是甚么勇冠三军,力雄万夫的好汉,该有他官星照命,自有机会来凑他。

 一,他跟着主帅同贼对敌。他骑的那马被贼的马子打着了耳朵,忽然在阵中惊跳起来,控勒不祝李大用力打了几鞭,那马起,自本阵上直冲入贼阵中去。他着了急,怕贼来杀他。他举起刀来,横七竖八,剁。一来古语说,一人拼命,万夫难敌。二来贼队中不防他这一冲,竟有些了。官兵也不知他是马惊,只当他奋勇冲锋。见贼了阵势,谁不望杀贼建功?大家呐一声喊,齐奋力杀将上去。贼兵大败,诛杀殆荆论功行赏,他独得了头功。

 又一,飞报到来,贼据了蔚州,主帅连夜发兵救援,他跟了同去。到了城下,贼固守甚严。攻了几,城不得下。主帅大怒,命造了云梯,令众兵爬城。也亏他胆大,就往上爬。众人随后。离城垛不远,城上一个贼一攮来。他是仰面看着的,一下闪过。右手攀住云梯,左手一把将杆攥祝那贼若往下一送,他便不死也要跌伤。该他的造化,那贼反往上一提,他趁势向上一跃,跳上了城。抡起右腕上刀来,顺手一刀,把那贼剁倒,便举刀混砍。众贼见有人上城,已自惊慌,又见后面的人鱼贯而上,喊了一声,各自逃生。他同人砍开城门,放官兵入城。众贼杀的杀了,逃的逃了。论得城之功,他又是头一个。如此巧事也不能尽述。因他屡立军功,渐次升迁,做到了副总。

 他有一个小舅子,名字叫做滑稽。他父亲虽也是兵,却是个识字的,接官府衙门书办之类。这滑稽也读过几书,心下倒还明白。李大做了副将,署中公事多了,他舍不得费银子请幕宾,就约小舅子替他主文,拨了分马粮与他。后来李大升了南京后军都督府同知,单骑赴任,将父亲子儿媳孙儿俱留在故乡。他做副将的时候,又娶了四五个妾,临行再三托滑氏留心照看。“千万严紧,不要叫他们出丑来。我到任后,等寻了房子,慢慢来接你们。”

 滑氏应诺,他仍带着小舅子并十数个家人去了。到了南京上过任,不必细说。

 他此时的名字还叫李大,他因自己是大了,他的四个儿子就叫李二、李三、李四、李五。一,那滑稽因劝他道:“你今做到都督,是朝廷大臣了,你这名字甚是不雅,还得改一改才妙。”

 李大道:“我自娘肚里掉下来就是这个名字。今做了这么大官,那些儿不好?”

 滑稽道:“这个大那里是名字,因你是大儿子,所以就叫大了,后来当兵就不曾改。今做了显职,还用这个字,不怕人笑话么?”

 李大道:“这个大字我认了,要另改一个,不但别人不认得是我,连我也不认得是我了。”

 【他这奇谈可笑。然而世上我认得我者谁耶?】滑稽想了想,笑着拿笔写了个大字,内中点了一点,问道:“这个字你可认得?就改做他罢。”

 李大道:“我尝见一块字底下点一点,我问书办,他们说上头的一块字是菩萨,底下这一点就是那块字。你叫我改做李大大的意思了。”

 【辱翁曰:此说竟是极。太字原系大字下两点。篆书作夳,所谓复篆也。孰谓此老兵不识字?】忽大笑,骂道:“你这骡膫子攮的,你同我顽骂我咧,连你姐姐都骂上了。”

 滑稽道:“我好意替你改名字,怎么是骂你?你倒骂起我来。”

 他笑道:“我前养了几个兵到后湖里去打鱼,鱼没有打得,拿着了许多乌。他们打了报单来,说乌有大大的多少,小小的多少,那个大字底下也是一点。你骂我是大乌,可不连你姐姐也骂了。”

 滑稽道:“不是这话。那一点是在底下,这一点是在内中的。”

 他又道:“既不是大大,大字裆里坠着个东西,大的是大球了。”

 【奇想,然而他竟叫大球亦可。】滑稽笑道:“这是个太字,人称太爷太太就是这个字了。怕你不认别的,这个太字你还容易认,虽不甚佳,比那个大字还像个名字。”

 他大笑道:“好得很。我叫做李太,你姐姐叫李太太。他比我大些些不得,我有些怕他呢。你就吩咐阖衙门的人,我的名字叫李太了。”

 滑稽道:“这如何吩咐人?你如今是官,改名字要上本的。上边准了,有小抄到各处,人就都知道了,何用吩咐?”

 李太依他,题了一本,准了下来,才改了今名。

 一,李太向滑稽道:“我这些日子细想起来,你劝我改名字,是你哄我。明是拿着我奉承你姐姐。”

 滑稽不懂他的意思,说道:“你这话我就不解了。”

 李太道:“你姐姐是我的老婆,倒叫李太太,我倒叫李太,明明的说你姐姐在似我,把我怕老婆的招牌替我摆了出去。不是你拿我奉承你姐姐么?还有一说,人叫你姐姐一声李太太,倒把我的名字叫了两声去了。”

 滑稽道:“岂有此理?字虽一样,有两个讲法。原该用那‘丕极泰来’的‘泰’字,因这个太字你好认,借音取那个泰字之意,是极好的,你不用多疑。要说叫我姐姐一声李太太,把你名字叫了两声,那还是在叫我姐姐。你前没有改名字的时候,人叫你李大老爷,难道也是叫你的名字不成?”

 他想了一会,道:“你的嘴能干,我说不过你,我到底心里信不过。可恨前冒失上过了本,不然还是我的大字好。我做着个大官,名字自然该是大。”

 【愈想愈奇。岂当在下位时尔名李小耶?】滑稽道:“不但你的名字该改,就是四个外甥的也该改。那有个老子叫李大,儿子同着二三四五排行的理?我如今也替他们改改。当岳少保说,行兵之道,智信仁勇严五字缺一不可。李严三国时已有了,况你也只有四个儿子,就把智信仁勇排去,你又是武将,恰合道妙。”

 他道:“偏你会这么瞎煽。你在那里又认得个甚么岳少保,听见他说的?我如今还听你的话呢,我也不懂得甚么叫做智的信的。况且我才上本改了名字,又替娃娃们去上本,啰啰娑娑的。”

 滑稽道:“你是官,故要上本。他们又上甚么?”

 李太道:“既如此,改改也好。他们如今都是公子了,若单叫李二李三的,实在也不好听。我前点兵,这样名字多得很。我先还疑惑,我家的娃娃怎么又在这里当起兵来,细看看又不是。我也觉得不好,【李太正当名滑稽,他无一语不全又失笑。】我怕又要上本,故此罢了。既不费事,等我替他们改。但他们这二三四五几个字我叫惯了,万万去不得。一个人添一个奇字就好了。我听得人说,人生在世,要财子禄寿俱全就是好的。他们的婆子都有了,那个字不用了,叫做李二财、李三子、李四禄、李五寿罢。你说这几个字我想得奇不奇?【真奇,亏他想。】又明白好懂,可不强拟你诌的那几个字么?”

 滑稽见他不通得可笑,也不同他争讲,任他自己去改。

 过了些时,他叫滑稽写了封家信,与他老子说,南京房子甚贵,还不曾买,目今权借衙门暂祝等买了房子,再来搬接家眷。又把自己改名,儿子们添名的话,详细写了。差了个大管家叫做李得用回去。过了两个来月,李得用回来了,投上老主的家书。他问了家中大小平安,心中甚喜。叫家人道:“快请舅爷来念。”

 家人道:“舅爷往雨花台耍看去了。”

 李太道:“这怎么处?也罢,叫个书办来念罢。”

 顷刻叫了个书办进来。他把那家信拆开,递与他,道:“这是太爷带与我的禀帖,你念与我听。”

 那书办接过,打开一看,不敢做声。李太道:“你为甚么不念?是我家太爷给我的,又不是给你的。你看看自己知道就罢了么?”

 书办道:“并不是家信,叫书办怎么念?”

 他大怒道:“这是我家人才带来的,怎么说不是?忘八的,老子你的。你当一个书办,连一块禀帖也念不来,要你做甚么?要你鸟?”

 喝道:“撵出去,再另叫一个来。”

 家人去了来说道:“别的书办都回家吃饭去了,不在这里。”

 别的书办何曾回去,因这个书办向众人说道:“并不是家书,是一小学生的仿,怎么个念法?白白的捱了一顿骂。”

 众人听说,谁还肯进来?故此都推吃饭去了。李太见没人念,急得骂滑稽道:“这个瞎球攮,在家坐坐罢了,偏偏今他又去耍甚么台台的。”

 吩咐道:“等舅爷回来,就叫他到上边去。”

 家人答应了。你道这封字那书办果然连家信都不会念么?原来这李得用沿路呷酒嫖,把封家信不知如何失落了。着了急,因想主人不识字,又一窍不通,到了一个乡学馆中问那先生要了一张小学生的仿,封了来哄主人。那书办虽不知这些情弊,但看见这个字,疑必有故,不肯说破,恐得罪了带书的管家爷,白受了一场大骂。

 午后滑稽回来了,李得用恐他说出,再三央告求他遮掩。滑稽因他是姐夫的大管家,况他们素常又极其相厚,口答应。到了上房,李太道:“等你这半才来,俺爷带了块禀帖来,那书办又不认得,你念念与我听。”

 滑稽接过来,笑着念道:上大人,某乙已。化三千,七十士。尔小生八九子。佳作仁,可知礼也。学生李彬习字。

 念完了,他脸愠,道:“一块老子与儿子的禀帖,写得明明白白的也好懂。这是些甚么文话,我一句也不知道。”

 问那李得用道:“太爷的才学当也比我高不多,如今为何这样文起来?难道老都老了,从新又上学念书去么?”

 李得用先还恐他知觉,捏了两把汗。今见他问这话,心中暗喜,忙跪禀道:“太爷虽不曾上学,因老爷官尊了,近同这些乡绅举监文人们来往,大约是讲学讲道了的。”

 【辱翁曰:如此趣话却好。】李太摇头道:“就是同文人讲讲,那里就文到这个地位?真是迂夫子的卵袋,文绉绉的。大约还是烦了甚么不通的才子写的。”

 【不通的才子,奇。】又向滑稽道:“你可懂得?你要懂,细细讲与我听,我叫买办打烧刀子同牛羓请你。”

 滑稽笑道:“你听着我讲,头一句上大人,说你如今做了大官是个大人了。上覆你这大人,是问你好的话。”

 李太喜道:“明白明白,讲得好。”

 滑稽又道:“某乙已,某就是我字,你不见戏上都自己称某家,这某字是太爷自己称呼。说你在任上,只某一个在家。”

 李太道:“越发明白。”

 滑稽又念道:“化三千,七十士。太爷有三千句话在对你说,内中有七十件事。”

 李太道:“我的爷爷哟,你老也老了,省些心罢了。那里就有这么些事?亏他老人家记得。”

 滑稽不往下念,李太道:“你怎么念了这几句,底下不讲了?”

 滑稽笑着向他戏说道:“我讲了怕你要恼。”

 李太道:“这才说的是没来头的话。这是俺老子与我的字儿,你不过讲与我听,有甚么话得罪了我?我就恼,只恼我老子。你又不是俺老子,为甚么恼你?”

 【一窍不通的人亦有趣。他之趣语不少,只此数句,到不通可笑之至。非此人不能有此话也。】滑稽笑着念道:“尔小生八九子,尔字就是你字。说你的几个小婆子生了八九个儿子。”

 李太大惊道:“我不在家,是那里来的这些娃娃?”

 滑稽道:“书上写得明白,佳作仁,说是家里做出来的人。”

 李太怒道:“你那姐姐也不是个人娘养的,我临起身再三托他照管,他们如何就做出这些娃娃来?我想来别人也不敢,不要就是俺那爷老没廉做的事罢?”

 滑稽笑道:“你好想,所以临了说可知礼也。说你要猜到这上头,可就是知礼的了。”

 李太大怒,抢过字来扯得粉碎。【李太则大怒,看书者则笑倒也。此一封书,真千古家信绝唱。见此而大笑者,必李太之俦也。】面红颈赤,低头无语。半晌,忽又问道:“后头还有甚么李彬习的又是怎么说?”

 滑稽道:“他说学生李彬,人家老子称儿子做学生,这也是文话。因你做了大官,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,要称你老爷又无此理。你原当过兵,要称你做李兵。习字,媳是太爷称呼媳妇,就是我姐姐了。说媳妇不另写字了,同这一封字,所以说学生李彬习字。”

 讲完了,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,道:“你快叫人去打酒买牛羓来请我。”

 李太道:“大球的牛羓,把些小婆子的巴子还不知成个甚么样儿了,还想吃牛羓子呢。”

 滑稽笑了出去。李得用向他感谢了又感谢,忙去买了许多佳肴,沽了一瓶美酒来奉敬,不题。

 再说李太一腔怒恨,彻夜无眠。次即打发李得用带了四五个家人,回去接滑氏同几个小老婆并儿子媳妇孙子来京,单不接他老人,也不写家信。众家人到了家,李之富听得儿子来接家眷,独不接他,问家人是何缘故。家人虽有知道的,都惧李得用,俱不敢说,只答应不知道。李之富恨了两声,复又笑道:“我知这奴才的心了。他如今做了大官,说我原是个兵,恐怕我玷辱了他,故不来接我。连字也没一封问问安,真畜生,真畜生。”

 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,俗语说,官久自富,他家中也置了许多田产佃房,李之富尽够受用,也就在家,并不管媳妇孙子去不去。滑氏临行,带了众人到公公处辞行。那老儿也无多话,只道:“你对那奴才说,叫他长远在外做官,就死在外边,总不要回来见我。”

 那滑氏见公公动怒,也不知是那里账,起身去了。

 一路无话,到了南京,他夫父子相会了。李太见了这几个小老婆,睁圆了眼瞅着,咬牙切齿,不一言。晚上他夫干了一次接风的事,完了睡下。李太埋怨滑氏道:“我临来那样托你管着这几个小婆子,不要出丑来,你应了的。怎么这一二年里头就叫他们养了八九个娃娃?”

 滑氏惊道:“你听人胡说,这是那里的话?”

 李太道:“你还瞒我,是俺那老没廉的爷带来的信说的。还说就是他在家做的人呢,我所以才不接他。”

 这滑氏当见他娶这些小,心中未尝不恼。但他是个兵的小姐,家世寒微。今见丈夫做了大官,携带他做了夫人,享荣华,受富贵。金戴银,呼奴使婢,未免有些势利,敢怒而不敢言。今听见他这话,虽不明白内中的细故,知他是误听了,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。遂借他的话因答道:“谁叫你当寻这些货来?【先责丈夫之不是。】那时我要阻你,倒像我吃醋一般,只得任凭你胡做。【次表自己之贤慧。】你托我照管他们,我只管得他们的身,管不得他们的心,没有个拿封皮长远的封着他们那东西的道理。【再责诸妾之无。】况又是你老子做的事,叫我一个媳妇如何管得?只怨你自己不是,怎么倒反怨我?”

 【终归不是于公公,且明己之不得已。此妇真滑,不但姓滑而已。】李太怒道:“明我把这几个妇全杀掉了,才出得这口恶气。”

 滑氏知他是误听,故此诌出些话来,他打发了这几个妾,他好独享乐之意。忽见他说要杀,恐他卤夫儿误害无辜,【还算贤妇。】忙道:“还亏你做着个官,王法都不知道。人都是轻易杀得的?养汉拿双,你又不曾拿着他。这一杀了他们,倘被人知道参了,不但坏了官,连命都送了呢。就算着不到这地位,如今这丑事人都不知道。若无缘无故杀了这几个,不明明寻顶绿帽子戴么?你只把他们撵了出去配了人,眼不见为净就罢了。”

 李太生来蠢,滑氏乖巧,凡说话行事,李太都在他笼络中,素常有些惧怕他,故此极肯听他言语。

 次早起来,并无别话,把衙门中没有老婆的兵叫了几个来,将几个小老婆即刻驱出,【辱翁曰:大德。】每人配了一个去了。【这回得自在。】这几个妾也不知是什缘故,还以为主子开笼放鸟,得配一夫一,好生欢喜感激。滑稽背地私问姐姐是为甚么,滑氏把李太误听话详细告诉了他,滑稽不失笑,也把假书并自己同他讲着玩儿的话也向姐姐说了,笑道:“不想这草包假成真。”

 滑氏才知内中的这些缘故,心中感激兄弟同李得用了不得。 gUGeHk.Or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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