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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逃亡
 父亲的脚步终于开始变得踉跄起来。一如那蹒跚学步的婴儿,由高大孔武瞬间回归到幼小羸弱。只是他仍旧用犀利的眼一寸寸地丈量着苍茫的日子。

 那是在他生命中的最后时。起初,父亲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来无长。走起路来依旧大步流星,说起话来依旧声若洪钟,吃起饭来依旧狼虎咽。虽然这些貌似强大的举动已然在他的体表面泛起了层层虚弱的涟漪,如影子般空无力。当他有一天在咽一块时忽然倒呛了出来,而且连同已经进入胃内的一些食物一股脑地被倾吐出来时,父亲的眼中终于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。

 父亲的食道早已爬了大大小小的可怕的癌细胞,并且其触角已延伸至胃部。当医生将一柄长长的胃镜探进他的胃内并从显示屏中看到这一切后,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随即无情地传递出了死亡的讯息。

 那时候,我头一次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。而在那漫长又艰难的过往,印象中的父亲有如一块坚硬如铁的花岗石,不屈不挠,不离不弃地支撑着我们全家人的日子。

 一块冰冷的木板放在地上,上面直地躺着一个十三岁的少年,身旁守着的是他那神情木讷的母亲。那少年双目紧闭,气息全无,身上穿着的一件布长衫已被割去了纽襻,这是被认定死亡的标志。但少年只是在鬼门关的门前转了个圈,便又在黎明熹微时顽强地挣脱了魔鬼的羁绊,重新回到了人间,投进一夜白头的母亲的怀抱。从此,少年的眼里便丧失了泪水,平添了桀傲与蔑视。那仿佛是一种目空一切的超然与淡定,它参透和看破了人生的一切苦难与艰辛,铮铮铁骨使所有生活中针对于他的重怯步而胆寒。

 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父亲永远在拼搏,在抗争,在笑对人生。面对贫困他可以笑饮清风做果腹;面对疾病他只当蜕茧去丝;面对变故他且听命运在敲门。

 然而这一次…

 父亲还是如希腊神话里的西绪福斯,选择了一次次地向人生的山顶去推动那命运的巨石。只是,他不知道神在判处西绪福斯把一块巨石不断地推上山顶时,是在用一种徒劳的劳动惩罚他,因为当他每一次将那巨石推到山顶后,巨石又会因自身的重量从山顶滚落下来,神有理由认为最可怕的惩罚莫过于既无用又无望的劳动。

 事实是可怕的癌细胞已然了父亲的食道,他每一次对食物的咽都显得是那样的痛苦与艰难。可他还是顽强地以一次次的咽来同病魔做着最后的抗争,下去,吐出来,再下去。直到耗尽最后的一点点体力。

 父亲原本强壮的体渐渐变得枯干、瘦弱,穿在身上的衣服慢慢地空起来,一双宽阔的大脚再也撑不起那高大的身躯,像是风中的一条船,摇摆不定。病魔把他变得越来越小,小得像一缕轻烟,只剩下那不屈服的魂魄。后来就连这魂魄也在那巨大的疼痛面前倒戈于麻醉剂。

 他的目光变得零散与起来,大口大口的黏不间断地从他的嘴里出,最后黏变成了黑红的血块。直到那个可怕的夜晚,一股强大的污血从他的口中薄而出,溅了他身下的单。父亲的两眼圆睁着,眼角出两滴卑琐的清泪,他不屈的生命由此定格。

 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逃亡。是逃亡,但他别无选择。 GugEhK.oR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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